Raza the Chained

《天光乍破》【局路】

*修改重发,换了个更合理的偏开放结尾。


1935.6
  A路人换上合身的西装,走进酒吧要了一瓶跌打酒。
  服务生将他带到二楼西南角的房间,里面的人叼着半支雪茄,烟雾朦胧间看不清脸。听到A路人声音时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异,他似是不能确定一般直起身子看了好几眼,压下了将要上扬的嘴角,眼睛却先笑了起来,他说:“好久不见。”
  A路人回忆起这人四年前狼狈的境地,竟有种恍如隔世的心情:“你倒是有办法。”
  “人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说完这句,痒局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的笑意没了,语气也变得淡漠而疏离。
  A路人觉得这样的他无比陌生,却又由衷地认为,这副面孔才是最合适他的。
  没有时间和资本再叙交情,摆满酒肉筵席的桌上和从外面落锁的房间里,人们从来都只在乎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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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是打不完的。』
1931.1
  老木匠过世了。
  痒局长把铺子和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买了张去上海的火车票,也没和十几年的邻居道别,一个人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掩护,一声不吭地走了。
  1931年的十六岁,是得自力更生的年纪,1931年的上海,意味着机会和危险,安稳与动荡。很多年以后痒局长回忆起当时背井离乡背着的那个包裹,仍然觉得那时的自己非常可笑,他曾想过那时候要是没有来到上海会怎么样,后来发现在这个年代,好像终究免不了要流亡。
  十六岁是个尴尬的年纪,没有人愿意收这么大的孩子做学徒,也没有哪家餐馆想要聘用这么小的员工。最后痒局长来到十六铺码头,就这样草率地开始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他用身上的钱买了一件厚衣服,把所有的积蓄藏进内兜里,没有地方住就在货堆中间找一小块不漏风的空地将就,看上去就像是身无分文的样子。

  每天在十六铺码头拥挤不堪中来往的人和货物都如同沙丁鱼罐头,彼时痒局长还不知道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很沉,劣质的木料搬起来格外扎手。
  码头上的搬运工分拨,他们这一拨的小头头是一个看上去比痒局长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男人,叫麻生。麻生生性凶狠好斗,在码头上和人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也是隔三差五的事。痒局长曾留心过他们吵架的内容,听到的都是些“药”、“院长”之类的听不懂的话,好不容易在成堆的脏话中间听清一个叫做“山哥”的名字,他把它暗暗记在心里。
——
1931.2
  痒局长第一次见识械斗是在来到码头的半个月之后。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突然撬开一个木箱子,从一整箱的枪支里取出一杆,对着麻生的脑袋就是一枪。那子弹穿透力并不很强,便留在了麻生脑袋里,一颗头颅上硬生生开了一个洞,边缘是被烧焦的黑色,洞里汨汨流出混着脑浆的血。痒局长看得太清楚了,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做出任何反应,过了几秒等他回过神来,平时一起干活的工人们早都跑得没影了。
  他就近找了一堆货箱藏身,壮着胆子扒着撑起来的渔网偷看外面的情况,就这么一眼,他看到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腹部中了弹,侧躺在地上痛得叫不出声,寒冬腊月里满头冷汗,血流了一地。伤口看起来不至于即死,但如果他在这里昏迷,基本上该是救不了了。
  痒局长当时没想太多,冲过去把人抱了起来。孩子不沉,搬起来却比货箱要费劲得多,等他找到一个愿意帮忙的人一起把孩子抬去医院的时候,自己身上也已经沾满了血迹了。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发现钱还在,心里也就安定下来。
  在病房里痒局长才来得及仔细观察——无论从缎面的衣服还是微胖的身材来看,他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让同伴先回去帮他捎个假,自己留在这等孩子的父母。

  很快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材略胖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带着客气和善的笑容。那是属于上流社会的笑,痒局长想,笑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理解不了。
  “医生说您的儿子不会死。”痒局长站起来,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救了他。”
  “他不是我的儿子。”那人失笑,“我是他的老师。”
  痒局长颇为失望地撇撇嘴,回了一句“先生您好”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对方却好像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自我介绍道:“我叫A路人。”
  “痒局长。”
  “你认识林汀吗?”
  循着A路人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痒局长知道林汀是这个孩子的名字,诚实地摇头。A路人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他的父亲并不是一般人,为免麻烦,你还是赶快先回去吧。”
  “那你呢?”痒局长并不打算采纳这个老师的忠告,这是他翻身的一个机会,他不会因为危险就退缩。
  A路人看穿这个少年打的并不精明的算盘,无奈地摇摇头。两人各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病床两侧,不再言语。
——
1931.3
  A路人再见到痒局长的时候,是他代林岸来接林汀回家。这原本是另一个小伙子的工作,A路人听闻他前些日子终于还是死了。
  他不意外痒局长会这样选择,甚至有些恶毒地想着,不听劝的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和之前那个一样付出生命的代价。

“好久不见,先生。”短短数月之内痒局长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穿上黑西装白衬衫宛如一个自幼生长在上流社会的富家公子。不得不承认,他生来具有扮演任何角色的天赋。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A路人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先生好像瘦了些。”痒局长轻巧地避开话题,伸手轻抚一下林汀的头发。孩子看上去同他并不很亲近,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略带探究地望着他。
  “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性子孤僻,不爱和人说话。”谈起学生,A路人就把眼前的人当做是孩子的家长一样语重心长起来,像极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痒局长闻言失笑道:“我要是这孩子的父亲,就不会这么对他。”
  彼时A路人还不懂得这话的真正意思。
——
1931.4
  这天痒局长没有来。
  “我记得先前并不是你。”A路人拐着弯询问从车上走下来的年轻人,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疑问显得漫不经心一些,“你真是林岸的人?”
  年轻人拿出刻着一串德文的怀表,A路人知道那是林岸的东西,笑道:“别怪我多心,我也是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年轻人点点头,不多言语。
  “先前那个个头挺高的小伙子呢,该不是也死了吧?”A路人的语气就像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只在说出“也”字的时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对方回答得同样漫不经心:“差不多。”
  差不多,他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那也就是说好歹还活着。
  “他还欠着东西没还给我呢。”A路人试着进一步探听消息。
  “那我也帮不了您了。”年轻人踩灭了香烟,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他受着重伤,不知道跑哪去了。您的东西估计是要不回来了。”

  有什么在耳边“嗡”地一声炸开了,视线有一瞬间的空白,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

“你说什么?”
  对方看见A路人原本带着笑的表情突然垮塌,有些莫名其妙:“时间不早了,我先带孩子回去了。”

  车开出好远他才反应过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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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茶水是甜的,馒头是腥的,人的眼泪都是带着铁锈味的。』
1931.3
  痒局长日日都来学校,但并不日日都与A路人有话可聊。有时来早了赶上散学前的外文课,他便偷偷走近去躲在窗边偷听上一两句。A路人说外文他听不懂,只觉得神奇,先生怎么把那难解的文字念得这样好听。

  “先生这是什么书?”
  A路人把书的封面摊开给他看,意外地,上面写的是汉字。
  “海国图志。”痒局长只是认识这些字,却很难连贯读懂其中的意思。
  “你若有兴趣,借阅也未尝不可。”
  痒局长笑着摇摇头,似是不经意地挽起袖子露出一两处新伤,鲜红的暗红的疤痕缠绕在一起,缝合成一道曲折迂回的沟渠。

  后来他还是自己跑去一家小书铺买了这本书,里面图文兼有,他都不太看得懂。只有序言里的一句话令他觉得奇异——“师夷长技以制夷”——读到这里时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A路人那张严肃的脸,他不解其中含义,却仍忍不住反复思索。

  “师夷长技以……”
  “自强。”A路人打断了痒局长的背诵。
  “什么?”
  “师夷长技以自强。”A路人指着地图上一些西方的国家,“这些人从前被称作‘夷人’,现在被称作‘洋人’。”
  他这么一说,痒局长就全明白了。
  “学习他们的长处,绝不仅仅是要自保。”
  “先生见识,绝非等闲之辈。”痒局长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意识到A路人的身份也许不一般。坚定而含糊,避重而就轻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想:“中华儿女没有等闲之辈。”
  “路人。”痒局长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甘愿就此偏居一隅碌碌无为吗?”
  “你呢?你甘愿就这样寄人篱下得过且过?”

  痒局长笑了。夕阳的火光在他的瞳孔里点燃了什么东西,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块亮斑。
——
1931.4
  痒局长知道消息是有价值的,这价值可以是钱,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命。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幼小的孩子死死抓着自己的手,红着一双眼睛对他说:“哥哥快跑,父亲要杀你。”
  并不是说他不相信林汀的话,只是孩子的眼神实在令他心下惊痛。这双本该阅尽世间真善美的眼睛如今噙着的竟不像是泪,而像是血。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久,痒局长深谙这个道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致使林岸突然要置他于死地,但他猜想要他死的人应该不止一个。痒局长像平时一样把手放在林汀的头上轻轻揉了一下,蹲下身去附在他耳边说:“哥哥不怕,哥哥会魔法。”孩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只要小汀帮哥哥一个忙,可以吗?”
  林汀用力地点头。
  痒局长再出现在林汀面前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本九成新的《海国图志》。
  “明日散学之后,请把它交给路先生。没有什么话要捎,小汀记下便好。”

  击中他腹部的枪是谁开的,痒局长心里清楚,同时他也清楚,自己活下来了,暂时。
  “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他在一家极隐蔽的私人诊所里喘着最后一口气。整张脸被口罩和帽子包裹严实的医生严肃地点点头,为痒局长注射了一支麻醉剂。
  知觉从腹部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惨白的灯光还刺激着他的视神经,他想起地图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不规则色块,像是掰碎的饼干。

  在那之后长达四年有余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见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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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森林起了大火,烟味重得在上海也能闻见。』
1935.9
  “仗是打不完的。”A路人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远方,眼睛里藏着很多痒局长看不懂的东西。他没想到这个话头竟是对方先挑起来的,A路人向来对他这类人充满戒备。没等他想好怎么引导话题,A路人又问:“你觉得以战止战是明智的吗?”
  痒局长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我不知道。”A路人似乎是惊讶于他难得的坦诚,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我没读过什么书,你知道的。”痒局长耸肩,“不过我认为,吕尚所言,必有其理。”“杀人安人,攻国爱民。古人所追求的仁德贤智,如今早不是那样了。”
  “不然你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呢?”痒局长反问。他不太喜欢A路人时常发出的类似于人心不古的感叹,这似乎是他们文人的通病。“也不一定。”对方不置可否,“战争总是要发生的。”说实话痒局长对这句话还比较认同的,他始终认为战争以任何形式都是不可能避免的,看上去好像有很多内因外因作用,其实它们只是决定了战争如何发生而已。
  “仗是打不完的。”痒局长重复了一遍A路人最开始说的话,“那你们所做的一切,意义又何在呢?”“因为历史需要我们这样做。华夏之源远伟岸,必不可失其血脉。”
  “强烈的民族认同感。”痒局长总结。A路人端起酒杯,在手里捏了半晌:“你们这些发国难财的人果然是要格外聪明一些。”
  一句话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极深的沟,痒局长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是赞扬还是指责。
——
1937.10
  A路人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本能地有些紧张,透过猫眼看到痒局长手上的公文袋,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紧张。
  “这是熟客的特权,送货上门。”痒局长注意到A路人向他身后探寻的目光,拍拍人的肩膀,“我一个人来的。”A路人把他放进来,又来回看了两眼门外。
  “随意调查顾客的住址也是符合你们这行职业道德的吗?”A路人同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痒局长的脸,后者恍若未觉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A路人觉得恐怕金刚石都钻不透这个人的脸皮。
  两个人在书房里坐下,客套话干脆也省了,痒局长直接把包里的纸张拿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A路人扫了一眼,转身到房间里去取钱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看到痒局长正在窗前来回踱步,好像窗外面有什么东西一样。他按住腰侧凸起的位置,轻咳一声,对方像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一边说着“回来啦”一边坐回椅子上。
  “你之前并没有告诉过我,你在加州学的是心理学。”痒局长显然并不打算完成交易就走人。
  “是的。”A路人想着怎么样才能尽快把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送走,甚至没有心思同他言语周旋,“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对心理学非常感兴趣。路先生——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痒局长象征性地询问一声,“你可以向我传授一些相关知识吗?”
  A路人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像是在下逐客令了:“可惜我对你这个学生并不感兴趣。”
  “没事。”痒局长摆摆手,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我们可以下次再谈这个问题。”
  “不必再谈了。请恕在下才疏学浅,无能为力。”A路人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的腰上搭了一下,又转到肩膀,示意他抬起下巴——标准的搜身动作——痒局长十分配合地张开手臂,拉出西装内侧口袋给面前的人看。
  “我能看一下你的公文包吗?”
  痒局长摊一下手表示请便。他身上果真干净得吓人,连枪也不带一把。
  “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要是真从你这找到了什么东西,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还能给你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你照样什么都搜不到。”
  这话算是半真半假。痒局长翻动书柜的时候注意到了那个夹层,是黏起来的,一旦抽出来就没法复原了。
  A路人倒像是没听到一样,蹲下身去最后掀了两边的裤管,搜身算是完成了。
  “慢走不送。”
  痒局长一出门,A路人就飞奔回书房查看书架——只要暗格有被动过的痕迹,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刻追出去用匕首捅进那人的心脏。然而没有,书的确被翻乱了,暗格却像是根本没有被看见。
  A路人反而觉得更加蹊跷。
——
1937.11.22
  “你是我所有客人里最令人感兴趣的一个。”痒局长很少说这么直白易懂的话。对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
  “那么你对所有的革命者都会有兴趣的。他们都像我一样忠诚、正直、勇敢、乐观。”
  “我想知道他们是否都像你一样自信。”
  “当然。”说到这里A路人脸上露出了笑意。痒局长却不再回话,而是一手支着头直勾勾地盯着A路人的脸看,看得对方心里发毛。大约过了十秒钟,他才缓缓开口:“你看起来有点疲倦。”
  A路人脑中思考着这句话的深意,无意识地低头抿了一口啤酒,忽然觉得味道稍微有些不对。他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被痒局长扯住手臂。
  “先生要去哪?”
  A路人这才发现今天包间里不知为何只有他们两个人。
  凶多吉少。
  他拔出枪指着痒局长的脑袋,对方把双手举过头顶,平静地看着他。有一瞬间A路人后悔没有听上级的话,离这个不择手段的小人远一些。
  “每天这么精神紧张,不累吗?”痒局长的语气依然平静,仿佛是确信A路人不可能开出枪来。如果不是手中的重量告诉他子弹还在,他甚至要怀疑自己的枪被掉了包。尽管如此他还是朝着沙发开了一枪以验证枪里不是空包弹。
  枪声回响了很久,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怎么痒老板设好了局却没有派人接应吗?”
  “六月飞雪啊。”痒局长表情里倒没有多少被冤枉的意思,“先生究竟对我有多深的误解呢。”
  A路人后退两步,觉得手上的枪有些拿不稳。
  “放松一点,先生。”痒局长反复强调着“先生”这个词,重新靠近A路人,用手握住枪口慢慢压下来,把枪取下塞回对方腰间,“我永远是不会害你的。”
  在枪套被扣上的那一瞬间A路人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揪住了痒局长的头发。
——
1937.11.23
  A路人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摸出自己的配枪,缺失的那一颗子弹作为事情真实存在的证据留了下来。
  书架又被翻乱了,夹层依然没有被动过。他拿来裁纸刀把抽屉边缘粘合的地方割开,里面并没有所谓的机密文件,只有一本积灰的《海国图志》和一个白色的塑料瓶,他从里面取出两粒胶囊藏进枪套侧面的小格里,抓起外套出了门。
  身为一个心理学学士他很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催眠心理学》、致人昏迷的药物、幽暗密闭的环境和反复的心理暗示——从第一次见到痒局长他就知道,这个人聪明得可怕。
  他不知道潜意识状态下的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毕竟是自己信错了人惹来的麻烦,他必须亲手解决。
——
1937.11.23
  痒局长办公室的门被踢开,A路人举着枪闯进来,没有遭到阻拦。他要找的人就坐在里面,背对着门口,一直在等他。
  门从外面落锁,A路人并不在乎。他今天,原本也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你来了。”痒局长的声音略显沙哑,“先生还记得林汀吗?”
  这个人也许是知道A路人不打算与他多废话,竟不知廉耻地戳起了人的痛处。
  “我那时候就告诉过你,该离那家人远一些。”他终是开口了。痒局长转过身来点点头表示肯定:“我那时确实应该听你的话。”
  他的眼眶很红,像是哭过,又像是一夜没睡。
  “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痒局长突然看向A路人,后者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能,因为我今天就会杀了你。”他咬牙切齿。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痒局长站起身来,把自己贴近A路人的枪口,“你不能去。”
  A路人并不意外他会知道今晚的行动,即使不是昨晚从自己口中得知,他也未必没有别的途径。
  “你是我的上级吗?有什么权利和我说这些?”
  “你猜我得到的消息是什么?”痒局长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眉毛已经拧成了结,“你,还有和你接头的那个倒霉蛋,你们是去送死的。”
  A路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为了确保另一边的顺利,把你们安排在一个已经暴露了的地点吸引注意。上面的意思,让你们自求多福。
  “多愚蠢的主意啊,我要是日本人,就不会被骗。
  “我要是你,也不会被骗。”
  “说完了吗?”A路人正了正手里的枪,用它抵着痒局长的额头。痒局长比他要高上很多,此刻这样近距离的俯视给人一种极为压迫的感觉。
  A路人在心里疯狂地叫喊着,别逼我开枪。
  突然手上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这个前一秒还给他带来深重压迫感的人眨了一下眼睛,毫无征兆地掉出了很大一滴眼泪。
  A路人再也没有举枪的力气。
  “我知道。”他说,“但我得去。”
  “不行。”痒局长声音低哑,听起来就像困兽的嘶吼。
  “对不起……”A路人好像忘记了最初的来意,此刻竟在恳求对方的原谅,“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回来。”
———————————————————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没有意义。』
1937.11.24
  A路人在地牢里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被同一个人暗算了两次,对于一个老地下党员来说,这实在是有失素养的一件事。
  痒局长是个聪明人,他想,现在他唯一需要做的可能就是好好考虑一下之后如何向上级交代任务泄露的事,并且安静地在这里等待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地风光归来。
  但是很渴。
  他试着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音色有些变形。作为囚犯,除了牢门和手铐的钥匙,想要什么都有,也算是极其幸运的境地了。
  “小伙子,我看你骨骼清奇,一身正气,是个可造之材,有没有兴趣入党,为革命事业而战啊。”他似笑非笑地对着给他端来水和食物的年轻人说,对方像看着动物园里吃榴莲的猿猴一样看着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A路人问这话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也没指望对方有任何回应,只是单纯地在此时此刻很想戏弄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或者是把他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没办法说的话随便找个什么机会说出来。“你们老板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我走啊。”他又问。
  “很快了,您少安毋躁。”
  A路人实际上真的不急不躁,甚至觉得就这么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他努力放空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庞大而复杂的问题,不去猜测未来几天之内可能面临的变故,生平第一次在未知面前产生了强烈的逃避的念头。令他感到可笑的是,问题的根源和眼下这个脆弱的“庇护所”似乎来自同一个人。
  可能是水里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可能是他真的感到疲惫,很快他又倚着墙根沉沉睡过去。梦里他站在阳光下向着一个模糊的方向招手,鼻尖依旧是阴冷潮湿夹杂着腐朽木料气味的空气。
——
  睁眼是灰白色的天花板,痒局长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翻阅着显然是从他那里擅自取走的心理学书籍。
  A路人起身对着全身镜整理好头发和衣服,然后挤出一个标准而礼貌的微笑。
  “你打算去哪?”
  “你是在赶我走吗?”
  “对,你留在这不合适。”
  “我孤家寡人的,能去哪呢?”
  “你孤家寡人的,爱去哪去哪。”
  “我哪都不去。”痒局长用的是陈述句,语气没有半分强硬。A路人知道他决定的事没人劝得动,还是试图同他讲明道理:“虽然行动没有受到影响,但你知道,他们不会允许你活着。”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A路人被他激得呼吸有些不稳,到底只是闭了闭眼睛,没对他发火。痒局长又说:“或许你开口说一句让我入党,他们也会欢迎呢。”
  是的,他们会欢迎,但是我不愿意,A路人想。他从未在这方面有过这么强烈的意愿,不想束缚一个人,不想让他违背本心地行事。即使这看起来是对谁都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可他是那么自由、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所以他转变了话题:“局长,我得了很严重的病你知道吗。”他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挣扎让痒局长差点以为他要坦诚自己爱慕成疾。
  “白化病。”
  眼前的人既没有浑身白斑,也没有瞳孔变色,更没有满头银发。痒局长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么渴望,都绝对不能触及阳光的不治之症。
  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全在这一句里了。

  厚重的窗帘拉开,外面是皑皑白雪和冬日正午的暖阳,A路人却说:“你看,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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